存弟做了一個漫長的噩夢。
她仿佛回到了她的娘家盡管她早就已經記不清那座房子是什么模樣,是兩間還是三間不過,說不出來由的,她很能肯定,那座黑暗的屋子就是她的娘家,她的故鄉。
起初,她看不見任何東西,后來,略微有了一點光,似乎是堂屋正中的桌上點起了一盞小油燈,就聽到一個女人尖細的聲音:“女孩子大了,不嫁人,你們要白白地養她一輩子嗎?”
這句話似乎很是觸動她的父母,是呀,像他們這樣的窮人家,怎么承擔得起“白養活人”的損失呢?接下來,他們開始談論該把她賣多少錢,她聽到那個女人在詳詳細細地詢問,她都會做什么活,因為男家并不要一個白吃飯的女孩子,即使她只有十二歲,她的父母再三地向對方保證,她什么都會做,劈柴擔水,喂豬澆菜,吃得又少,簡直喝風就能過,至于她的美貌、聰明、伶俐這些品質,稍微一提起,就被那個女人輕蔑地打斷:“唉呀,我們莊戶人家,要這些沒有用。”最后,敲定了她等于一頭驢子的價錢,因為男方沒有驢也沒有錢,所以用一頭大豬和幾袋糧食充抵。
被她稱為父親的那個男人和媒人喝了酒,婚事就商定了,沒有反悔的余地了不可能反悔的。
她走出了那所黑暗的屋子,外面更加黑暗,她拿出一根繩子,栓到樹上去,她做這些,心情并不驚惶,村里的許多姐姐們都這樣做了,她們……她們都很開心,比后來坐著轎子出去的那些女孩子開心,她能看到……她能看到那些女孩子們,影影綽綽地,像一層細密的白霧似的,飄來飄去,有時候她們飄到她的面前,伸出手來,似乎是邀請的樣子有幾次,她和父母說起來,他們都瞪著眼睛,說她迷糊了,某某早就嫁到隔壁村子了,不會回來的,某某剛才還背著孩子在擔水,但是她知道,她們在這里,嫁到隔壁村子的,嫁到隔壁生娃娃的,不是她們。
她栓好了繩子,用一塊石頭墊好了腳……她醒了,父母和許多鄰舍立在她的面前,說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。
存弟記得那一天,她很清楚地記得那一天,但是她現在有些迷惑,方才她沒有把頭伸進那個圈子嗎?哦,那是一個夢,她對自己說,一個早就被遺忘了的可笑的怪夢,人總會做一些怪夢的,在很多年以后突然會想起來,但是,夢總歸不過是夢罷了接下來的一切,都按她記憶里的那樣順順當當地進行著她被迎接到雞鳴村,和一個男人拜了堂,從此,雞鳴村的王家,就成了她的家,她努力地干活、省吃儉用、生兒育女,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山村里過著悠閑淡然的日子。
偶爾男人們會談論起戲文,說“希望過皇后娘娘的日子”,她都付之一笑,男人就是男人,不知道對女人來說,一個家比什么皇后娘娘都重要,而今,她有家。
第一個生下來的是女兒,她很平靜,她還年輕,再生下去,兒子肯定是有的,她給這個女兒起名叫招娣,召來弟弟的意思第二個果然是兒子,她的人生從此滿足了,偶爾有白霧似的東西從她眼前飄過,她看也不看,那個世界對她沒有誘惑力,雞鳴村是她的家,這里有她全部的家人,她死也不會離開這里。家就是她的天堂,她的信仰,她的圣殿。
女兒是她唯一的煩心事,她太小,太不懂事,她既想認字,又想到山外“看看”,對一個女孩子而言,這簡直就是大逆不道的異端,她應該像她一樣,有家還不夠嗎?女孩子有家就行了,認字、看山外有什么用!再過兩年,再過兩年等她有了家,她也會像她一樣,忘掉天邊的彩虹與云霞的,存弟深信這一點。
然而,招娣的毛病越來越厲害了,她會說一些聽來的胡話,她開始不服打,她開始有自己的主意并付諸行動。
當確認她死了的時候,存弟大約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長舒的那口氣,她再也不會有煩惱了,然后……
她從夢里醒來了,不知道為什么,臉上濕乎乎的,似乎剛流過淚的樣子,然后她想起來了,招娣并沒有死,這簡直是再糟糕不過的事情!
她還在山上徘徊到深夜!
她想叫出聲來,然而并不能夠,她的嘴被塞得結結實實,令她欣慰的,是一家人都在她的身邊,她的家還在!沒有什么好怕的!然后,讓她真正驚惶的,是招娣居然還是不在!